太陽開始爬升之時,我與幾位詩人一同租了輛面包車,穿過還在牛肉面、麻石子和麻辣燙氣息中睡眼惺忪的街道,出城向西南而去。
那年春天,我再次來到張掖,這座西北城市至今仍保留了胡漢雜糅的邊塞氣息與拙樸自顧的農耕文化。李白詩云:“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色九千里?!蹦呛罋夂拖胂罅?,自是蓋世無匹。
依稀記得,夜晚街道上還有一些彈三弦的賣唱者,他們用方言唱的那種甘州小調或民歌,我雖然聽不懂,卻能從中感受到一種凄苦又堅韌的生存哲學與俗世命定的情感色彩。凌晨時分,隱匿在市區的大佛寺隱約有鐘聲傳來,它的沉雄與澄澈、悠遠與深邃都令人難忘。向西的黑水國舊址遍布魏晉時期的古墓,野鴨從老城墻上空飛過,那曲曲折折的陰影讓人浮想聯翩。
山路曲折,我們向著巍峨的祁連山而去。一座被匈奴人稱之為“天”的古老山脈,猶如一條身負白雪的蒼龍橫亙在天地之間,對整個西北,尤其是河西走廊的一切,有著父母一般的恩典和庇護。再向前,便是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地界了,裕固族人在其中過著游牧生活,前些年我曾來過。這一次再進肅南,我第一個想起的人便是在這片山地中出生和生活的作家、學者鐵穆爾,他的寫作乃至整個人生似乎都與自己的民族聯系在一起,他在不斷地漫游和追尋中進行心靈的歷練與提升。還記得,幾年前去肅南,他帶我吃飯喝酒,他的歌喉令人心生暖意。
我們又到皇城草原之外的小鎮,小鎮陳舊而散漫,在稀疏的楊樹林中仿佛另一個世界。這里的山峰完全去掉了外在的裝飾,別說樹木,就連一根草也難覓蹤影。這樣的情境是我始料不及的,在以往的印象中,凡是山地都應是動植物的疆域??蛇@一帶山坡的荒蕪,實在有悖于山野之秉性和常情。
沿著巨大的河灘繼續行進,灰塵竄起猶如白龍。這種情境在古人筆下常常以狼煙戰塵謂之,如岑參的“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再行數十里,山谷兩側的山根下開始出現村莊,房屋不多,但都很素潔,岸邊下垂的柳樹被風輕撫著,扭動著柔軟的腰肢。
這里的山體大都是赤紅色的,還有絳紅、紫紅和土黃。日光下的山色,鮮紅如綿長地毯,絳紅如溫情傳說,紫紅如奮不顧身的愛,土黃如燦爛之光芒。這就是祁連丹霞地貌。透過車窗,山巒撲面而來,一邊是陡峭的灰色山坡,一邊是望不到底的懸崖深淵。忽然,光禿的山坡上有了顏色,那是初春的草和灌木,它們在土地上開始了新一年的生命旅程。某些地方溝谷闊大,還有涓涓泉水將溝口的泥土泡軟,生養出許多野花和雜草。
一座獨峰的四周,是一片更龐大壯闊的丹霞。其形態如怒獅、如猛虎、如沖天蒼狼、如受驚之鹿、如咩叫羊羔……似乎大地上的所有動物,都能在這里找到對應的雕像。登到一定高度再四處張望,不遠處還有一座丹霞山巒,其下部分出兩支巨柱,頂上為一廊柱壁立的“宮闕”,其中一處平臺里側的墻壁上盤旋著一些紅色紋路,似蟠龍狂舞、鳳翔九天。置身巍峨奇兀的丹霞群間,仿佛闖入一個陌生而詭秘的境界,所見都是長風雕刻的不朽藝術品。傲然豎立的,寂靜躺倒的,肆意奔馳的,任性張開的,凜然凝固的,虔誠仰望的,都充滿某種神秘的力量。
突如其來的疾風如雷呼嘯。我想到,千古長風如同綿延不休的時間河流,每一次吹襲都是掠奪,每一次挪移都是篡改。人所經受的僅僅是短短一瞬,人所能承受的也僅僅是其中微末一粒,自然卻帶給人寬廣的境界。站在山嶺上俯視丹霞群,只覺得胸懷闊大無比,那是一個人在自然面前被蕩滌、被塑造的感覺。我們下山回到溝谷口,西斜的太陽將丹霞群涂抹得一片莊嚴。我呆呆地仰望,只覺得那都是自然的造化和大地的自我塑造和展現。對于大地本身擁有的無限浩瀚、深厚奇詭、燦美特質來說,人的所有旅行或許都是冒昧的。
然而,人必須在大地上行走,從這一處到另一處,這種挪移不僅僅是肉身的,也是思想甚至靈魂的漂移與歷練。夜晚的張掖充滿了烤肉和啤酒的氣息,彈三弦唱小曲的藝人坐在燈光下,其中一人唱起了“詞中之龍”辛棄疾的《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蔽液团笥褌儌榷鷥A聽,此時的張掖,祁連山一側、黑河一邊的張掖,沉浸在巨大的夜幕中。(楊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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